《莫干山志》记载的平陽人故事
--金亦孟,不知平阳何地人士?太平天国战后徙居德清
选摘自《美丽浙江美在书香》-09-03
按:清咸丰至同治年间,太平天国起义,浙北是主战场,清军镇压太平军,在长兴、德清、安吉等地交战多年,致使人口锐减,土地荒芜,造成田无主、屋无人的局面。它给当地的人民和经济带来毁灭性的后果。战后,浙北地区的许多地方出现人口的“真空”“半真空”状态,从而引发了战后大规模的移民浪潮。平阳籍移民的迁移活动从战后初期一直持续到民国初年,大量平阳移民的迁入,对浙北地区经济、文化和风俗习尚各个层面都产生重要影响。下面讲述的是一位移民德清的平阳人故事。
《一个山民的死亡》
山民朴,市民玩,处也
---荀悦《申鉴》
郑振铎住在莫干山时写的《山中杂记》大多清朗可喜,连带着有山中明泉青竹的味道:在上海起眠皆迟来了后竟自然地服从了山中天色一黑就去睡的习惯,叹着“在在可以入画”行走于石桥、小径和溪旁,月夜听女童唱“月光光,照河塘,骑竹马,过横塘,横塘水深不得过,娘子牵船来接郎”……但这毕竟不是生命的全部真相,他在这儿亦看到了死:
仿佛在梦中似的,房门外游廊上,忽有许多人的说话声音:
“火真大,在对面的山上呢。”
“听说是一个老头子,八十多岁了,住在那里。”
“看呀,许多人都跑去了,满山都是灯笼的光。”
“好大的火光!”我惊诧地说
年的一个夜里,郑振铎不经意间见证了一场死亡,“听说是油灯翻倒了”,“听说已经死了”。那一夜的火光和喧闹以文字的形式留传了下来,女佣的谈话也勾勒出那个可怜人的模糊面貌:“那老人家是为王家看山的。到山已经有五六十年了,他来时,莫干山还没有外国人呢。”“他是福建人。二十多岁时,不知道为了什么事,由家乡出来,就住在山上了直有六十年没有离开过这里。他可算是这山上最老的人了。”“听说,他近五六年来,走路不大灵便,都由一个姓杨的家里,送东西给他吃。”
最让人感怀的,是老人的真正死因:“楼下的仆人说,老翁昨夜并没有烧死。他见火着了,便跑了出来,后来,因为棉被衣物还没有取出,便又进去了两次去取这些东西,便被火灼伤了,直到了今早才死去。”
他是死于惜物啊。
这并不是普通的一个山民的死亡,八十七年过去了,他却还活在那些书籍里。郑振铎的亲历只是一个奇迹般的巧合,他本应出现的地方,是山志。同一年,周庆云的《莫干山志》出版,于右任和吴昌硕题写的“莫干山志”四个字一书下的某一页,有他的一生。
“金老月孟,逸其名,浙之平阳人。以栖止莫干山垂六十年,故人皆称为金老。云幼随其兄某,官于闵丁洪杨之乱,时其兄适令某邑,城陷殉焉。老人仅以身免,间关徒步回温以乡井田庐荡然,侨寓武康。爱兹山悠闲,结一茅庵以栖,以编帚自食。其力历三十年,积资得四百元,会山脚梅家坞一路,桥梁数处均倾圮,行人弗便。有议修者,老人慨然出其所储,倾囊捐助,有古义侠风,事赖以举。今邑人犹称颂不置,其能人所难如此。晚撄风疾,手足拘挛,不任操作,赖人资助以食。然数十里内闻老人名无不乐助之者,叶君誉虎、杨君翼之均各解囊相赠,以是无冻馁忧。今岁七月五夕,所居忽失慎,虽救护得免,然肤已受灼,医治无效,翌晨逝去,年八十有八。时予适避暑山中,为纪其丧,并由警察杨所长购地新马路庾村之旁瘗,公契藏警所。题其墓曰金老月孟之墓,附述事迹,用代铭幽云,民国十五年八月。录醒园主人钱塘施肇曾撰碑。”
年梁仁执笔的《莫干山志》里摘录了这则并译成了白话。
有周庆云作纪,施肇曾撰碑,警察所长购地,也算是极尽哀荣。最重要的是,老人被埋在庾村的新马路旁:作为一个山民,他能永远看着这座山。世事白云苍狗,新马路变旧马路,远远比他显赫有名的作纪人、撰碑人也尘归尘土归土,他的骨殖却也许仍在路旁的梧桐树下。对于看山人而言,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?
到这里,金老人的故事仍还没有结束。郑振铎文章里的女佣说他是福建人,山志里却说是浙江平阳人,毫无疑问对的是后者。平阳县在浙南,方言属吴语东瓯片,部分也讲闽南语,无怪别人误以为他是福建人。只是,他叫什么?“月孟”是有人对他名字的依稀印象吧?从小就依随着为官的兄长,他很可能经历过锦衣玉食的生活,受过传统的教育,却在战乱之际丧兄毁家,那么他逃离来此,把最好的年华交付给山林,真可算是隐遁。外头太过喧器,他想要的不过是“坐对青青仔细看,别来且喜尚平安”。可是他并不是忘情,他是有真情的,那么,由他捐助的桥是哪座?现在还在吗?
从道光十九年到民国15年,其间有多少大事,这样一个小人物的生死微不足道。但因为曾生活在同一片土地,爱着同样一座山,他于我是那么亲切可感。随着乡间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死去,不再有人知道他的存在,如果不去发现,他注定会继续沉默下去。我突然渴望认识这些只存于纸页的家乡故人。
在前三本书里认识金老人后,兜兜转转,我突然在另一处与他相逢。《学林》在民国是一本颇有分量的杂志,俞平伯便常为之撰稿。年第1卷第8期中的“文艺”栏目里,赫然出现“誉虎”写的《金老人记》和《金老人》五言诗。周庆云所说解囊相赠的“叶君誉虎”,必定就是他了:
甲子夏,余来莫干山,山之人殆无不知有金老人者。老人年八十六矣,住茅竹林中,方病足,不能行。余往视之,赠以资,不受。馈药则受,曰:“无故受人金非义也。”老人自二十四岁来此,迄今凡六十二年。其始至也,以避洪杨之乱,日缚帚自给,好施与,得钱随手散尽常积银元四百矣。会山下大水,桥圮,老人倾其资治之,今梅家坞龙门桥是也,卒贫如故。妤施与如故,曾七日不能举火,几饿死。周之者恒瞰其极困少助之。以多则不受,受亦辄赠人,仍恒饥也。老人茹素念佛,既恒以施与罄其资,故终身鳏居,未尝娶妻,亦不得归乡。老人之言曰:“余平生未尝敢为丝毫不善事,穷固余分。终不重受人惠以增歉疚。”闻者益贤之。人有向市肆购物者,询之为馈老人,则不受值。老人名亦孟,浙之平阳人。少曾读书,随其兄官闵,问之平阳人犹有知其族里者云。
《金老人》:
老人温州平阳人,来山五十余年,今年八十六,多瑰行。
平阳金老人,念佛逾八十。
倾囊建溪桥,恒饥不乞食。
我们所属的吴方言太湖片正是“亦”、“月”同音,显然周庆云没看到叶誉虎的此篇文字,所以只好据其音记以月孟。八十七年后,金亦孟终于完整地出现在另一个山民的眼前。
这个受过现代教育的山民深深明白历史有其意识形态的成分,是被书写的,就像周庆云《莫干山志》“金老人”一条之后是一个殉夫的节妇。她也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,古代中国的确需要这种形式的地方自助以应对灾变,所以对这种人物的肯定甚至故事化是他们的切实需要―然而我还是愿意相信,这个出现在不同书籍却同一面目的老人的善意,是真实的。他有他的绝对信仰,他有他的真诚和心无杂念。
年夏,郑振铎记下了一个山民的死亡:“隔了两天,对山火场上树了一个杆子,上面有灯,到了晚上,锣钹木鱼之声很响地敲着,全山都可听见,是为这位老翁做佛事了。这就是这位六十年来的山中最老的居民的结果。”
我想去寻找那座桥。
作者:湖州市德清县莫干山镇庾村潘瑶菁,本文荣获浙江省农民读书征文奖作品集一等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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