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朝的很多案件,往往会跟政治扯上关系,最后演变成政治事件。
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?
一个原因是统治者过于敏感。过犹不及,没事变成有事、小事变成大事。另一个原因是皇权与官僚集团博弈。不是实事求是地办案子,而是拿案子说事、搞斗争。
雍正末年、乾隆初年的曾静案,肯定与政治有关。但完全可以认为是一个乡野老秀才的精神梦魇。然而,满清非要上纲上线,又是杀人又是诛心,整出了一个《大义觉迷录》,连宫廷秘闻都抖搂出去了。
乾隆三十三年(年)的叫魂案,也是如此。
但是,更邪乎,生生搞成一场自上而下的大运动。上面一吹风,下面就燎原,老百姓自己跟自己打起来了。官僚系统更是来了一场大洗牌。凡是皇帝看不顺眼的官员,必须收拾掉。
实际上,这就是一种自证成。
首先,发生了一起或几起奇葩案件。其次,案件被统治者,特别是被最高皇权,进行了政治解读。第三,皇帝诏命切峻、官僚唯命是听,郡县逼迫、必搞事情,州司严刑、必成大案。最后,就是政治化定性、政治化操作,形成了政治化的结果。
这事的开端不好讲。因为是牵连了十多个省、并联了很多起案件,所以到底从哪开始的,谁也说不清楚。甚至,掌握信息霸权的乾隆皇帝,也说不清楚。
还是先从浙江的一起案件说起吧,然后逐渐扩展,把这起事件的全貌串联起来。
公元年,浙江省德清县的东门城桥,坍塌了。这座桥建于南宋年间,所以这时候也该塌了。随后,招标修桥,仁和县的石匠吴东明最后中标了这个工程。
公元年,吴东明带着弟子开始修桥。干了两个月后,吴东明发现没粮食了。于是,返回仁和县老家采购粮食。回到老家的时候,有个叫沈士良托人找他帮忙。
沈士良长期被自己的两个侄子欺负。但是,打也打不过、骂也骂不过。于是,就想起了叫魂的方法。把写有活人名字的纸符粘在木桩顶端,锤子砸桩的时候,就相当于敲打了活人的灵魂。敲多了,那个人的魂魄就会被震散。
所以,沈士良请托石匠吴东明把写有自己两个侄子的纸符贴在桥桩上。但是,吴东明良心不坏,认为沈士良这么干太缺德。同时,自己也听说过叫魂的方法,担心牵涉其中。而当时,告密之风盛行,还有文字狱。所以,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。
于是,吴东明就把这件事报给了保正,然后一起把这个沈士良扭送到了县衙。知县也没当什么大事来处理,只是把沈士良打了板子、戴枷示众,然后了事。
但是,石匠吴东明会叫魂的谣言却不胫而走了。当然也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。这个背后推手,有两个:
一个是民间的。德清县慈恩寺要跟临近的观音堂争香火。于是,庙里的和尚散布谣言说,观音堂的风水已经被叫魂的石匠给破坏了,那里不灵了,大家都来我们慈恩寺烧香吧。
一个是官方的。主要是这个官方推手,太彪悍。代表皇帝意志的军机处,给浙江省发来了廷寄。廷寄上说,你们浙江人修桥还修出妖怪来了?听说还割人头发、盗人衣襟垫在桥桩上,整什么厌胜之法。你们给我好好查,查出来必须重办。本来是写个人名的纸符,现在变成了割辫子。
闻浙江一带传言起建桥座,因而偷割发髲衣襟等物,搘垫桥桩,以为厌胜之用者。字寄浙江、山东各督抚,饬属密行体察,如果有此等情事,即行严拏,重治其罪。
廷寄是当年的六月十二日,发出去的。随后,山东省立即有了动作。为啥山东会有动作?因为这封廷寄也抄送给了其他督抚,即“字寄浙江、山东各督抚”。
六月十六日,山东巡抚富尼汉上奏说本省发现了两起割辫案,分别是蔡廷章案和靳贯子案。但是,这两个人都是小喽啰,真正的妖人,一个是浙江的吴元和尚、一个是安徽的玉石和尚。
六月二十三日,直隶总督方观承也报告说,在与山东交界的景州也发现有两人被割了发辫。
弄个纸符、写个名字,然后搞搞诅咒,不是什么大事。但是,你要是割人发辫,就一定是大事。因为满清有剃发令,但凡涉及到头发,一定要敏感。
而指向的地点,还是江浙地区。这地方从来都是反清的大本营。大清建国的时候,江南知识分子和老百姓就没少搞事情。
事件敏感、地点敏感,关键是时间也敏感。因为大清正在跟缅甸打仗,而且打得特别胶着。所以,这一切必须跟政治扯上关系。这就是政治定性了。
而最倒霉的就是浙江省。首先是浙江知情不报,朝廷的廷寄来了,浙江还没啥动作;其次是山东等地案件的幕后黑手,全都奔着浙江来了。
为啥都奔着浙江来了?
没有那么多坏人要害浙江,主要是各地的封疆大吏都想甩锅。皇帝说有割辫叫魂案,那就一定有;皇帝说要严查,那我们一定要严查,肯定也要给查出来;但元凶不在我们这儿,都在浙江呢、让浙江去查。
既然要甩锅,所以倒霉的也不止浙江。
地方督抚的始作俑者,是最讲政治的山东省,皇帝说有、肯定有,于是圣旨没到就整出了两起案子。
其中蔡廷章案,乞丐蔡廷章先是供出了教自己法术的师父,叫通元和尚;严刑之后又供出了通元和尚的师父,叫吴元和尚,老巢在浙江省。而且,这个吴元和尚还纠结了十几个人,准备造反。
靳贯子案,这个靳贯子也是一个乞丐,也是先供出了自己的师父,叫张四儒,是个算命先生;师父之上还有师父,叫玉石和尚,老巢在安徽宿州。这是两江总督的辖区了。
但是,山东人民最讲政治,随后又整出了一个韩沛显案。
官府的套路如出一辙,就是穷追猛打,一定要打出幕后黑手和老巢根据地。这肯定能打出来。于是,韩沛显供出了自己师父,叫法孔和尚;师父之上还有师父,叫明远和尚;师父肯定有老巢,老巢在江苏海州。这也是两江总督的辖区。
所以,跟浙江一起倒霉的,还有两江总督。
一时间整出这么多妖僧和妖僧的根据地,还要割辫子、搞造反。这就不可能是刑事案件了,而只能是政治案件。
本来都是山东的案子,怎么都跑到南方了?
山东巡抚富尼汉一定要迎合上意,一定要讲政治。但,迎合上意、讲政治,也要有限度。反正我查了,查的结果跟皇帝想的一样,他们肯定要造反。这就是讲政治。但我们山东人民是被蛊惑的、我们山东人民不造反,造反的祸首和老巢全在两江和浙江。这就是有限度。
你山东富尼汉,各种讲政治、各种受表扬,但是把锅全甩给了南方。南方官员也要甩锅。两江总督管着今天的安徽、江西和江苏。宿州的玉石和尚和海州的明远和尚都在两江辖区。
所以,两江总督必须甩锅。两江总督高晋上报说:“嗣据长洲等县报称,讹言起自杭州,本境并无被割发辫者”。他直接甩给了浙江。
但乾隆不干了。因为这个锅甩得太生硬、太违和。一起没查出来,怎么就甩到浙江了?于是,严令两江总督认真查,不好好查就要干你:
未必!今自江南蔓延山东、直隶,即京城亦有被割之人,何江南反言无耶?足见尔江南吏治不堪,惟事化有为无之陋习,甚可痛恨。此奏大不是,欺罔之甚矣!
两江总督不讲政治,还有情可原。因为人家关系够硬。
两江总督高晋的叔叔高斌是朝中大学士,后来还把女儿嫁给你了乾隆,做了皇贵妃。这就是乾隆后宫的二把手。
所以,两江总督高晋算是乾隆的大舅子。办事拖沓就拖沓了,但浙江也拖沓,也是一起不报。于是,乾隆怒了:
直隶及京城俱经捕犯破案,而江浙等省转未曾缉获一二,亦未见据实奏闻?及经朕降旨查询,又阅多时,迄今犹未覆奏。苟非该督抚等于地方事务,漫不经心,置若罔闻?
山东闻令风动,甚至不令自行,直隶和京城也有了动作,咋了?你们江浙地区一起案子也没有,等我查问了,还是没有。你们到底干没干活?
对于浙江,乾隆更是愤怒。
六月十二,就发了通知。但到了七月,浙江还没有动静。关键是军机大臣的廷寄已经明白告诉浙江了:那个石桥案,你们不说,我也知道,给我详查。皇帝让军机处给浙江发了条短信,但浙江隔了二十多天居然不回信。军机处不好使,那乾隆就直接发上谕:
地方有此等奸徒,本不待朕传旨询问,方行办及。此案实始于浙省,其姑息因循之习,几于牢不可破。著即将从前因何不行具奏,及现在如何设法缉捕,一一详悉迅速奏闻。毋得仍前延缓,自干咎戾!
这种案子,就是从你们浙江起的。山东说祸首在浙江,两江不怎么干活但也说祸首在浙江。而且,石桥案就出在你们浙江。所以,“此案实始于浙省”。皇帝直接给定性了,浙江是祸首。
到这时候,两江和浙江再要实事求是地查案子,那这两个地方的官员就别想干了。所以,山东咋干,这两个地方只能咋干。
两江赶紧雷动:你不是说有个叫张四儒的吗?可以有,宿州衙门把一个叫张四的犯人拿办了,就是这个张四、他就是张四儒。浙江也不是善茬:你不是说有个吴元和尚吗?可以有,把什么悟源和尚、悟圆和尚全给抓了。
同时,两江总督高晋也不知道从哪得来的消息,他竟然举报了浙江的两个案子。一个是石桥案;一个是四和尚案。
石桥案已经说了,肯定是沾边了,但没有割辫子,只是写了字符。两江不说,乾隆也知道。而四和尚案连边儿都不沾。
在浙江萧山县,有四个和尚路上遇到一个小孩儿,觉得挺可爱,就逗孩子玩儿,说小孩儿将来肯定能当官。这时候,孩子的母亲出现了,以为这四个和尚是妖人在施法,于是揪着不放。事也凑巧,正赶上一个姓蔡的捕快路过。于是,蔡捕快立即把四个和尚抓了。蔡捕快本想从四个和尚身上敲诈点儿钱财,然后赶跑了事。但是,这四个和尚认死理,非要见官。到了衙门,知县老爷明察秋毫,一看就知道蔡捕快敲诈和尚,然后把他打了一顿、枷号三日。这事就算完了。但现在肯定不能完了。
所以说,最倒霉的就是浙江,先被山东打小报告,又被两江打小报告。
皇帝就快骂人了。所以,官僚系统不敢再懈怠了,大家开足马力死命干。
官僚系统,一直有个懒病。时间长了,上下官僚们一定会各种敷衍塞责。简单说就是:拿着民脂民膏,却不干活。古代是如此,现代也是如此。但是,理性地看,这不是什么坏事。真正的坏事,是官僚系统开启彪悍模式。特别是在没事的时候,这个系统一旦马力全开,那就是两个字:折腾;四个字:往死折腾。
权力是必要的恶。此时,这个恶被释放出来了。几个月的时间里,从山东、江苏、浙江蔓延到直隶、京师、、湖北、湖南,甚至连热河和山西也没放过,各省汇报的案件雪片般地飞到了北京。皇帝说有,肯定有;皇帝说查,肯定查。这种案子,想要多少就有多少。大清官员只要想搞,就能搞出来。
但是,折腾的始作俑者肯定是乾隆。乾隆也比这些官员更生猛。乾隆直接定性:必须把割辫案跟剃发问题联系起来。这就是上纲上线。
同时,乾隆还搞起了专案制。
京师朝廷,由大学士刘统勋和吏部尚书托恩多、户部侍郎英廉负责,“经朕责成专办”;地方政府,严令督抚大员确定责任人,专人负责。这是什么?大清朝开启了举国专案模式。
甚至,连秘密警察都用上了,“或改装易服,带同干役,参差行走”。乾隆皇帝严令苏州织造萨载在江南地区好好查。这个苏州织造,就是大清皇帝设在江南的秘密情报机构。
然后,老百姓呢?老百姓也没闲着。官府下了令,那就闻风而动,各种趁火打劫。最后,肯定是借着叫魂案,各种公报私仇。我说你是妖人,你就是妖人,然后往死里整。
但是,到了九、十月份,叫魂案却收尾了。乾隆皇帝下达诏命:
可见各该省隐瞒于前,复又塞责于后,而实在首恶,究属未得,徒使差役四出,滋扰闾阎,于政体殊未允协。此案现在竟可毋庸查办。
原因是大清官员中有明白人,一个是刘统勋、一个是傅恒。这两个人从最初就知道叫魂案完全是一场扯淡。但皇帝非要查,他俩也拦不住。拦不住,却也不能由着皇帝任性。
于是,这两个大学士要求各省把案件卷宗和人犯全送到京师会审。简单说,你们审了不算,必须得由朝廷审。朝廷一审,立即水落石出。什么人犯啊、妖人啊,大多都是乞丐、游僧、无赖和流浪汉,也全是屈打成招。
到这个时候,乾隆即便是个瞎子,也知道怎么回事了。再加上这个两个大臣百般劝说,刘统勋是眼前红人,傅恒是自己的小舅子,乾隆也就赶紧适可而止了。
但是,政治案件就必须政治收场。什么叫政治?政治